国臣
作者:常文钟
文案
《周国系列》
“国臣”一词出自《墨子·天志中》,没啥深奥涵义,就是“国家的臣子”的意思。《国臣》又名《琉璃钟》,琉璃钟也没啥深奥涵义,就是李贺的《将进酒·琉璃钟》。
一
“风雨恰时,爱意正好。”
吴子裳刚来赵家时只有四五岁,尤其调皮,经常弄得赵家大公子抓狂,也经常逼得大公子跳脚嚷她:“吴子裳,你再闹腾我就要骂人了!”
可就算大公子再大火,却也不曾真的骂过小皮猴,素来成熟稳重的大公子在跳过脚后,一叹再叹,对还是假哭的小皮猴好生安慰:“阿裳乖,我陪着你呢,不哭了好不好呀?”
二
“我有一梦,使垂髫小儿但习鼓舞,斑白老者不识兵戈。”
变法推行失败,贺氏集团朝堂发难,主变法者赵礼达为士族问罪,判斩首 。
城外行刑当天,赵礼达趣问披麻戴孝前来送刑的少年郎:“听说渟奴提刀闯都堂,想杀谁? ”
行刑台下,赵礼达亲侄赵睦咬犬牙红眼眶,字字铿锵:“杀胡虏,杀贪官,杀这乌云蔽日的朝廷!”
猎猎风中赵礼达身负重枷仰天大笑:“为你这三杀,我赵氏便倾尽一门又何妨?何妨!”
那年刑台三尺热血,推赵睦一路前行,死生再不回头。
三
“我有一愿,使天下百姓起身为人,食饱穿暖俱欢颜。”
大内新易女帝主,赵长源拜文相,入主三台那日,身后有四百禁军抬棺。
武相林祝禺问:“首相这是做甚?”
“清理门户。”赵长源还是那副温和沉静模样。
三台门外百口棺,九十九口装贪官污吏,一口装我,这国朝,非清不可!
***非双洁,慎入***架空,没有现实朝代为原型***
文中提到钱币,带入现代货币就行,一文钱=一毛钱;一个钱=一块钱。金银换算按照1两白银=200RMB,1两黄金=2千RMB=10两白银,其他不用想太多太麻烦的,怎么简单怎么来,大家看个乐呵就妥。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朝堂 成长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睦;吴子裳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风雨恰时,爱意正好
立意:虽千万人,吾往矣
卷一
1、第一章
汴都四季分明,谷雨过后大地回暖,白日穿薄春衫甚有些热,尤其正晌午时候,人也是因此动不动容易风邪入体受凉发热。
汴都直隶书院位于太学旁,归属太学管辖,公门勋爵子弟自启蒙至升入太学前皆在此读书,也就是说直隶书院中学生无论年龄大小悉皆非富即贵。
既是教辅世家子弟,六艺缺一不可。
这日上午,甚热,最后一堂课射术课提早半盏茶结束,二十几名意气风发少年负华弓跨胡禄叽叽喳喳进食堂,清冷地登时起喧闹。
“吃点啥?走这样慢,感觉你今个有些不大高兴哩,哎呦……”
粗布射袍的黑瘦少年边用箭袖擦拭脸颊汗水,回头朝原本跟在身后的人去招手,才发现身后少年没跟上来,冷不防,他被个迎面愣挤过来的少年故意创得踉跄。
人累时情绪不免有些失控,黑瘦少年嘴里脱口咧咧出几句“怎不看着点!”类的话,表情痛苦地低下头揉被撞的肩。
今日射课拉弓射箭伤到肩臂,他此刻胳膊酸疼发胀,偏被人用肩膀故意大力撞击,一时疼得要命。
嘀咕不满声被故意创人的大块头少年听去,旋即一把将黑瘦少年衣领拽起,吊起眼尾居身高睥睨道:“你说什么?敢否再骂一句?”
“……”黑瘦少年被大块头几乎拎得两脚跟离地,加上身着交领,很快被勒得脸红耳赤,拍着大块头手说不出话来。
“孬种玩意——”大块头不满黑瘦少年无力反抗的软弱,得不到丝毫征服快感,有些悻悻,肥厚如蒲扇的手啪啪拍黑瘦少年脸,像逗猫狗:“知道错了?唤声刘爷来听听,叫高兴了小爷不揍你。”
黑瘦少年两手徒劳掰着大块头如铁拳般的手试图挣扎,引来周遭围观少年哄然大笑和起哄:“快唤啊凌粟,不唤声爷来听听,今日启文真揍你哩!”
“……”被勒脖名唤凌粟的少年重复比着嘴型,嗓里发出叽里咕噜声,眼眶渐渐泛起红。
为何,为何被戏弄欺负的总是我?只我出身贫贱,便可为尔等公子哥如此凌///辱?!
见凌粟干张嘴不发声,大块头刘启文松开手同时故意一搡,把干柴瘦的凌粟直接搡出几步远去,众人笑腔惊呼纷纷躲避,凌粟重重摔在青砖地面上。
扑通一声,骨肉身躯结实砸下,声音如此沉闷而响亮。
本就因拉弓而酸疼的手臂再度受巨大外力冲击,掌根手肘以及被胡禄硌到的腰胯须臾后火辣辣疼,未几,手底黏糊起来,凭经验猜测当是擦破皮出了血。
直隶书院鲜少有其他阶层子弟就读,公子哥与千金娘子们多喜以戏弄他人取乐,凌粟家八代庶民,偶得机会来此就读,本以为能鲤跃龙门,却不想成同窗们戏耍捉弄对象。
他无从反抗,亦不知该如何反抗。
许是动静闹挺大,后厨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帮厨大婶亦从门后探出头来看热闹。
彼时刘启文抱起双臂,站在人群中央冲凌粟努嘴:“唤吧我孙儿,你刘爷爷正听着。”
公子哥欺负平头民,在场无人觉不该反觉天经地义,弱肉强食是天地乾坤法,诸世家公子刚会走路便学的此般生存法则,并会在当下及他们今后的人生中将这套法则奉为圭臬。
半大孩子火气旺,凌粟胸中翻涌滔天怒意,咬合肌突兀紧绷,十根手指不顾擦伤之疼用力抓进地砖砖缝,使力之大恐再抓下去会指甲剥离。
凌粟被摔得久久站不起来,从他角度抬头看过去,只能自下而上看见周围每个人的鼻孔以及居高临下的轻蔑和嘲笑。他想起那年初入学,被这些公子哥堵在角落群殴并兜头撒尿的事。
可是再羞辱他也不反抗,他不敢得罪这些公子哥,怕惹事被书院除名,他来此地念书是父亲见义勇为用性命所换,全家人将出人头地希望寄托在他身,他不得有半点任性。
最好解决办法无非顺从。
在众人兴致勃勃围观及七嘴八舌催促下,凌粟颤抖着牙齿慢慢开口:“刘、刘……”
“坐地上做甚,凌粟。”
一道不高不低的声音堵断凌粟口中难堪词,那声音听起来几分轻弱,围观人群主动让出条路,只见走过来的说话者正是此前被凌粟转身想要招手的少年。
落凌粟后头一大截的少年才赶上来,进门就见刘启文又在欺负凌粟。
少年施然走到凌粟身边,鞋尖轻拨摔开口的胡禄,道:“不是说抓紧吃了饭要回去继续温书么。”
“我……”凌粟深深埋下头。
“赵睦,”刘启文抬起下巴吊起眼角,用种难以理解的表情问:“你要和凌粟一伙?你爹即将成中书第一副使,你确定要和贱民交游?”
贱民。
名为赵睦的俊秀少年和凌粟说完话直朝那厢打饭处去,未对刘启文所言做丝毫回应,只在转身时视线不经意从大块头脸上略过。赵睦白净到因出汗而泛起浅浅粉红色的眼皮要抬不抬,似多看刘启文一眼会眼睛疼。
“喂!站住!”
刘启文被赵睦的无视激怒,在人即将与自己擦肩而过时一把拽住赵睦肩膀,把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郎扽个踉跄。
面对赵睦一如既往的无动于衷神情,大块头喉结上下用力一滚,扯着赵睦肩头衣物道:“我与你说话,赵睦,别总装听不见,你又不聋。”
赵睦微微反方向侧身挣脱刘启文手,浅粉色眼皮似有若无扫过来两下,神色恹恹:“诚我非聋,你亦无需如此吵嚷,让所有人知你不是哑巴。”
“赵睦,你我父亲同朝为官,还曾同署押班,你当同我是一伙,而非凌粟,你最好也,对我客气些。”不知是否怒意过头,刘启文心怀不满中觉得有几分意思。
他经父兄耳提面命而未想过真正用拳脚欺负赵睦这个文弱书生,但这家伙此时却成功挑起他斗志。
没欺负过赵睦不代表他刘启文看得惯赵家大公子这副目中无人样——念书好,骑射佳,长的俊,人人夸,无论走到哪净显得其他人黯淡无光,倘这些都不足以让刘启文看赵睦百般不顺眼,那赵睦成天顶的那张要死不活啥都不放眼里的自大狂妄脸,单凭那张脸,也足够刘启文一拳把赵睦鼻梁揍塌。
内心深处,打遍书院无敌手的大块头刘启文,老早想找机会收拾收拾这位眼高于顶离经叛道的赵大公子了。
把刘启文针对凌粟的炮火转移成功,赵睦手在怀里摸几下,俄而想起汗巾帕子今早出门时拿给别人擦脏脏手了,此刻只得用袖头拭脸上汗,“哦”地冲刘启文点点头,又对爬起身的凌粟道:“帮买份饭,要素些,我去洗把脸。”
声落抬脚就走,被刘启文三步并两步追上,从后面一把按住肩膀:“赵睦你站住!”
不少少年已买来饭找好位置坐下,探着头打算边吃边围观今日这场好戏。
瞧着,赵睦又一次为凌粟出头惹怒刘启文,刘启文这回绝不会善罢甘休,上回刘启文被赵睦那个姓谢的友人痛殴,忍气吞声至今还没报仇雪恨呢。
众人隐晦地生出种不可言喻的心思来,赵睦——夫子们口中的优等生,父母口中的标榜生——被小霸王刘启文痛打会是怎个场景?
铜钟声响彻学院前后,下课,百余学生都将来食堂吃饭,围观学生更加好奇,刘启文和赵睦可会直接在此处动起手来?
只见赵睦照旧抬手格开刘启文手,神色恹恹道:“何必寻衅滋事,既我打你不过,你赢我则又如何?”
射课上所出汗热此刻已基本落下,湿衫贴身黏糊且冷让人感觉极其不快,赵睦只想吃了饭抓紧时间回趟息室将身上濡湿带汗味的衣袍换下,今个身体有些不舒服,偏又说不上来哪里不舒服。
刘启文狠狠盯赵睦,一双大眼里似能迸出火来,咬牙道:“倘我非要与你分较高下呢?毕竟赢你赵睦一筹何时都非赖事!”
寻常时赵睦遇事绝不与人逞口舌快,偏今日心中非似素日平稳,莫名烦躁,身上阵阵酸痛,不知是否射课拉弓所至,看刘启文更加不顺眼:“倘你能让谢重佛年底不归都,此刻大可与我拳脚相向。”
听见“谢重佛”三字,刘启文眼角嘴角疯狂抽动起来,盯着赵睦的目光愈发狠戾。
去年底他被那个名唤谢重佛的疯女子揍过。谢重佛将他摔倒在地,用石头瓦砾碎块砸裂他眼眶,险些砸瞎他,两家亲长为此闹到宫里,还是贺皇后亲自出面调停,事情才勉强得以解决。
谢家内宅主母深居简出不掌俗务,刘启文还记得当时他母亲说,是谢重佛把他很伤,闹到宫里也是刘家占理,刘启文深谙女人争论多时不讲理,可谢重佛大嫂实在不好对付,连他母亲那般厉害都没能在谢家那年轻大嫂面前讨得便宜。
高门贵族间关系总是千丝万缕,谢重佛大嫂是赵睦大堂姐。
刘启文笑起来,牢记得上次挨谢重佛揍所得教训,此刻试图用言语挑衅赵睦先对他动手:“拉女子出来做躺箭牌,你是不是伟男子?”
“何为伟男子?”
赵睦微抬眼直视高出自己半头的大块头,眼角眉梢带着汗初落的湿意,在对方嘲笑轻蔑中逐字逐句道:“倘恃强凌弱是伟男子,倘以己之长较他人之短是伟男子,倘心胸狭窄无容人量是伟男子,倘靠着父兄祖上荫庇便自以为是横行霸道是伟男子,则赵睦今日甘拜下风。”
俊秀公子声落,周遭轻呼低议如尘乍起。文弱少年字字句句不带脏字而字字句句指桑骂槐,无不斥刘启文不是男人。
大块头脸色骤赤,两只手如铁钳紧攥赵睦衣领:“你!!”
“住手!”
“刘启文!”
两道混合在一处的少年声音自敞开的食堂门外急急传入,众人闻声望去,两道青色身影如离弦箭飞速奔来,直冲到刘启文面前一左一右齐齐抓住大块头肩处衣料,怒气十足。
其中一人仰头斥:“放开我兄长!”
来者正是赵睦家中异母双生弟弟,赵瑾和赵珂。
有赵家兄弟闻讯及时赶来相助,站在刘启文身后攥紧手中弓的凌粟暗暗松出口气,今日赵睦又为他解围,倘为刘启文所伤,他豁着被书院除名代价也定要回护赵睦一回!
刘启文自幼壮硕于同龄,父亲训练他童子功扎实,区区赵家三兄弟加起都非他对手,此时心中既起斗殴念,那便非要动动拳脚不可。
大块头撒开赵睦,两手顺势反抓住赵家双生子胳膊:“大伙作证,是赵家兄弟动手在先,休怪我欺负你兄弟……”
“刘启文!”门口又一道女孩声音传来。
刘启文今日跟人动手极其不顺,胸中提起口气却先后两次被人打断,再一再二后再三这不就来了。
青衣素裳的长眼睛少女提着裙角跑进门,因恐惧故不敢靠近刘启文,气喘吁吁道:“袁山长就要过来,快快住手!”
直隶书院袁山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连贺庆颉都敢罚的怪老头。公子贺庆颉非寻常勋爵家中子弟,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执公贺宰执府上嫡长房亲嫡孙。
贺庆颉自幼倍受宠爱,出来进去动辄三五十仆奴侍候,鞋底沾半点灰都是稀罕事,他性娇纵乖张,家里延请数位名师都教不了,最后被他爹咬牙送来直隶书院送到袁山长手里。
所有人都在暗中观望此事会有如何结果,而不到仨月时间,袁山长愣是把乖张暴戾的贺庆颉给教出了几分世家子该有的有礼模样来,令人敬佩。
刘启文躲在暗处看见过袁山长惩贺庆颉,戒尺高高扬起重重落下,愣把贺小公子手心打得稀烂,打得贺小公子从此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见到夫子会揖礼见到长辈会问安。
书院里从上到下所有人在内、连隔壁太学博士都怕袁山长,袁山长平日最喜赵睦,最喜拿赵睦诗词文章到处和学士博士祭酒们炫耀。
刘启文心想,天底下所有夫子都喜欢课业好成绩佳的学生,嘴里还非要说些什么有教无类的骗鬼话,呸,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这回放过你们,”刘启文搡开赵家双生子,愤愤然扭头往地上“嗬!”出口痰,食指一指赵睦放狠话道:“别让老子再逮着机会,不然弄死你们兄弟仨!”
闹剧无端开始草草收场,众人哄作鸟兽散,赵睦打发去弟弟们,顺带对来报信的细长眼小娘子表达了感谢——袁山长今日压根不在书院,那小娘子搬出他老人家来不过是吓唬人。
做完该做的场面事,赵睦独自回到自己的息室。
大家都发现赵睦今日情绪不好,没人敢不识趣跑来打扰,赵睦栓住门更换全身衣物,无意间发现亵裤上渗着道血迹。
这是……葵水。
赵睦虽已换上干净舒爽的中衣裤,心情仍旧极其不舒爽甚至手因为拉弓缘故还轻微在发抖,她远远扔开脏裤,又认为需要把它妥善处理掉,毁尸灭迹最好,总之不能被人发现。
矛盾纠结片刻,不情愿地走过去捡它起,一时又有些无法接受自己来葵水的事实。
赵睦知自己是女子,但自懂男女避席到而今她仍旧接受不了这些,包括前阵子胸部总是隐约胀疼,母亲说她以后便得开始束胸,身体特征绝不可露馅让旁人发现她是以坤充乾之徒。
可她来葵水了。
怎么办?这时应该怎么办?而且为何越想不到办法人越烦躁,越烦躁越觉腰腹坠坠酸疼?
恰在此时,有人轻缓敲响紧闭屋门,外头响起道小娘子声音:“赵睦,你在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有件事情暂时告一段落,来写这本国臣(原名《琉璃钟》),大家伙儿慢慢看,我慢慢写,喜欢的话就打个分或者收个藏或者评个论。读写有互动的话,诸位有表达,我也能得到点回应。
各位,开看了。
2、第二章
世上有种物品名曰骑马布,乃女子专有,用以月信,母亲去年为赵睦便备下,月月换新以备不时之需,直到今日骑马布终等来它的“英雄用武之地”。
赵睦收起脏衣物处理好该处理的私事,不紧不慢打开门,看见敲门者是方才在食堂借袁山长威名帮自己解围的姑娘。
隔壁太学秦钥秦学士女儿,眼睛长得细长,颧骨略微有点高,不是美人胚,赵睦却记得这位女堂里念书的娘子,拾个礼道:“秦姑娘寻我有事?”
秦姑娘瞧着赵睦脸,不由轻愣,察觉不妥忙低头避开视线,欠身回礼道:“有人托我与你捎个东西,喏,”
趁左右无人,秦娘子飞快从袖兜里摸出一物递过来:“她说你一看便知,我先走啦。”
言罢迈着碎步飞快离开,不知那背影中掺杂几分羞涩。
秦家娘子须臾跑不见背影,赵睦那声卡到喉头的“谢谢”始才慢慢顺出口,手捏被秦娘子拍进怀里的物品,是支装在笔袋里的毛笔。
心里已知是谁托秦娘子转交此物,赵睦带上屋门转身回屋。
坐床边打开笔袋,里头果是支上等狼毫小楷笔,还附三指宽拃长便笺一张,笺上娟秀清丽字迹两行:愿物能得其用,用者尽其乐。
赵睦把纸笔好生再装回笔袋,指尖残留下淡淡便笺香,赵睦胃里却忽顶上来股恶心酸胀。
她厌恶某物或人时多少都会顺带不太喜欢与之相关之物,父亲尝教育她莫露喜恶于人前,奈何自己修为浅,暂做不到对逼迫害死叔父的仇家儿孙如常待。
如何都做不到。
可怎么办?自己和送笔之人定下婚约已有几年。
听说那是个体弱多病的姑娘,婚约定下后父亲告诉赵睦:“贺家那孩子虽也是长房嫡出,却然打娘胎里带有弱症,听说连口夏日风都吹不得,神仙难保长成人,你且把心放肚里,为父自有计应对。”
父亲能如何应对,难不成要真把女娃变男娃?每念及此,赵睦心中总是情绪难明,甚至有些痛恨父亲,因为当朝宰执贺晏知摧毁改革派时,父亲为贺党提供有力证据把三叔父罪名坐实,从而换取来贺氏信任,换取来与贺氏联姻以及坦荡仕途。
赵睦看来父亲是间接害死三叔的凶手,她不信三叔会在公务中利用职务之便结党营私残害异己,事实上父亲确实拿出证据交与刑部使三叔罪名坐实被判斩首,改革派血洗浮屠台,熙宁变法惨淡告终,贺党在朝乃至在天下地位得到进一步巩固和加强……
思及此处,赵睦拇指和中指用力捏胀痛太阳穴,胃中顶胀恶心感愈深几分。
“兄长?”一道人影被日光打上窗绫,是赵家双生子弟弟赵珂:“您可在屋?”
赵睦按胃,眉心无意识间拧起:“何事?”
“哦,”赵珂道:“凌粟让给你送饭来。”
赵睦允赵珂进来。
双生子与赵睦同龄而只比赵睦晚几日出生,大抵少年还未真正开始抽条猛长,眼下赵珂明显比赵睦矮小半头,赵睦抬胳膊能够到的东西他需踮起脚。
踮脚从立柜顶摸来块垫桌布,赵珂把饭碗放小桌上,举动中暗暗多扫过来两眼,看见了赵睦手中云绣笔袋。
区区装笔袋都能奢侈到用一尺斤金的云绣制做,可汴都找去,除去贺家外谁能有此财力。
“是贺氏女所送?”赵珂忍不住又看眼赵睦手中笔袋,摆放好碗筷垂手立桌旁:“方才看见女堂秦女——那是秦女吧,她耶老是隔壁秦学士,诨号‘灭不留’那个秦学士。”
赵睦点头:“是。”
赵珂犹豫须臾,搓着手边衣料嗫嚅道:“我不喜贺女,兄长将来能否不和她成婚?”
赵睦未言,手握笔袋看三弟,神色平静。
在“长兄”无声注视下,赵珂头更低几分,将变未变的声音极其艰难从嗓里挤出来:“贺党迫害三叔,咱家和贺家不共戴天,倘来日贺女嫁进门,岂不是仇人登堂入室?!”
“登堂入室不是这样用。”赵睦没想到有朝一日听见家人表达对贺氏看法时,自己会有如此平静情绪:“与贺家事乃父亲深思熟虑所做决定,我们尚年少,不知其中究竟暗含何等深意,目下只管听话就好,至于三叔,以后出门在外莫要再提他,可记下?”
赵珂瘪着嘴不服气又不敢回顶的模样颇为矛盾,提起三叔少年悄悄红起眼眶:“弟记下了,兄长趁热吃饭,我先走了。”
“嗯,去吧,”赵睦点头,习惯性叮嘱:“下学和赵瑾早些回家,莫到处疯跑去耍。”
“好。”赵珂点头,闷闷不乐转身走。
“等等。”拉开屋门后又被赵睦唤住。
赵珂扭回头:“啊?”
赵睦道:“回去莫跟阿裳提今日书院事,给你哥也说声。”
虽不解兄长此举何用意,赵珂是个老实孩子,真心实意听兄长话:“好。”
世家圈子屁大点,赵睦才下学回家就被母亲陶夫人抓进屋里叠声追问:“你今日在书院与人冲突动手啦?”
“不曾,”疲惫不堪的赵睦脱力坐到桌前三脚凳上:“我有事需同母亲说。”
见“儿子”脸色煞白,陶夫人眼神示意周围,屋里奴婢们在洪妈妈带领下有序退离,陶夫人确保堂下再无别人,坐到赵睦身边低问:“何事?”
赵睦把葵水事实话实说,陶夫人沉默良久。
良久。
在赵睦不胜痛扰捧肚趴桌后,陶夫人长叹口气,怅然道:“倘今后再无可能恢复女儿身,我儿打算如何?”
赵睦下巴搁在胳膊上,闭起眼睛不甚在意:“未曾想过。”
她自有性别认知起便以如今状态生活,没怎么接触过脂粉钗环,便也从未对世俗界定中所谓“女儿家都喜欢”的东西产生过任何兴趣,倘非这几年带养阿裳那丫头,赵睦甚至不会扎女娃发髻。
以此身份行世,她可以接触到家中其他女眷无法接触到的许多东西,譬如去书院读经世致用书,譬如去外面见识天地辽远壮阔,譬如于昭昭青史中纳沟壑于胸怀……
做闺中女子自然有它好处,可赵睦体验过身为“儿郎”带来的好处后便再不想重回金丝笼,怪不得世俗礼教非要把女子那样诓骗束缚,原来男子这样自由自在。
在陶夫人若有所思的沉默中,赵睦问:“母亲为何忽有此一问?”
陶夫人知“儿子”聪慧,也不打算有所隐瞒,遂将所知和盘托出。赵睦聪慧,听出母亲隐晦之意是父亲赵新焕打算重点培养“嫡长子”赵睦入仕。
还有其他理由母亲没有说,赵睦心里清楚。父亲用她与贺党之约以图步步靠近贺党中枢,既然这样,父亲如何都不会给她机会恢复身份。
性别作假本就是件极荒唐之事,赵睦如今无力改变任何只能选择服从,也愿选择服从,对母亲道:“但凭父亲母亲安排。”
“我儿,我的儿,我懂事的渟奴呐,”陶夫人泪珠成行掉落,抱住赵睦哭成泪人:“是爹娘对不起你……”
第二日赵睦父亲果然派人去书院给赵睦请假,对外说赵睦因天气冷热无常而病下,近段时间不上学。
大清早时候,赵睦刚醒,隐约听见有人在卧房窗户外呜呜抽噎,她披上外衣起身,拉开门一看,在窗户下嘤嘤作怪之人果是自己养大的小肉墩。
“……”吴子裳正蹲在窗台下抱膝抽噎,听见开门声转头看过来,表情明显一愣,下瞬像个被投石机投掷出来的石块砰地扑进赵睦怀里,放声大哭:“他们都说哥哥病了,婶母又要带我去济水农庄,我还没见哥哥一面我不放心呐,哇……”
赵睦被小肉墩满怀扑撞个踉跄,站稳后外衣从肩头掉落,还没来得及言语已经感觉身前寝衣被哭湿,小肉墩涕泪一把接一把。
“哥哥不碍事,”赵睦捏小肉墩后脖颈子,笑起来:“不过是大汗后贪凉受下些风,看过郎中再吃几副药就妥,哎,母亲带你去济水庄上做什么?”
吴子裳埋在哥哥怀里摇头,两手环抱赵睦腰瓮声瓮气道:“婶母说济水庄上有事要她亲自过去处理,把我带去是她怕她不在家时我会捣乱你养病,哥哥,”
她唤声,把脸仰起,泪眼汪汪看过来。
赵睦手边无物可给吴子裳擦涕泪,用自己掌根抹她脸上泪,还捏掉她两桶鼻涕,也不嫌脏:“唔,怎么?”
吴子裳抽抽鼻子道:“我乖乖不给你捣乱,可不可以不跟婶母去济水庄?我想在家照顾你,我能给你端水端药,还能给你端屎端尿。”
赵睦:“……”
有时真接不上这丫头花样百出的话,端屎端尿什么鬼,自己又非瘫痪在床。
赵睦一眼看穿这小家伙心思,笑道:“前阵子不是还说想去济水庄捉鱼虾?哥哥不碍事,倘你出去耍,我耳边还能清净几日。”
“……”吴子裳撅起嘴,撅起嘴气咻咻跑了,跑到走廊尽处回头隔空冲这边做个拍打动作,嘴里道:“臭哥哥,我不喜欢你了,哼!”
赵睦太过清楚,这满心耍意的烂漫小肉墩哪里是想照顾她,那分明是不想跟在母亲身边被母亲时刻盯着念书写字。
吴子裳四岁时被赵新焕找到并带回赵家,刚回来时吴子裳像个乞儿,衣衫破烂不合身,大冬天里赤着两只冻烂的小脚,饿得脸黄肌瘦,再加上蓬头垢面,只剩双眼睛显得又大又亮。
当是时,母亲忙于舅舅事,无暇顾及家中内宅诸多琐碎事务,管家钥匙都暂时给了赵瑾赵珂母亲上官夫人,而平日多顺从上官夫人意愿的父亲也不知为何,坚持不肯让上官夫人那边照顾吴子裳。
赵睦祖母辛劳大半辈子而今难得享清福,况身边已养了个没娘的小丫头,不便再多打扰,赵新焕权衡下将皮包骨的小丫头交给自幼沉稳的“大儿子”赵睦养活。
赵睦答应父亲好好照顾捡回来的妹妹,真就做到一口粥一勺饭喂养吴子裳,赵睦照顾人挺成功,愣是把当初的瘦猴子养成今日小肉墩。
四年时间,不长也不短,可世上再没人比赵睦更了解吴子裳,就像没能人比吴子裳更依赖半截子哥哥赵睦。
小半午时候,下人说母亲已带吴子裳离家去往济水庄,这一去没个二三十日回不来,赵睦觉得有些无聊,加上被初次来葵水折磨得浑身难受,书看不进去字帖也临不成,烦来躁去最后又躺下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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